刚刚获悉一条让我非常震惊的消息：一位制造和销售猫传腹兽药的湘籍旅沪胡姓女士，经上海铁路运输法院审理，其生产、销售伪劣产品罪罪名成立，判处有期徒刑15年，并处罚金4000万元。这里所说的兽药我很熟悉，就是指GS441524针剂以及其衍生品，关于猫传腹这种疾病，我早已经很完整地经历过一遍：
为了节省你的时间，这里我简要回顾以下几个基本事实：
1、猫咪通常都是冠状病毒的携带者，相互之间会传染；2、绝大部分冠状病毒对猫咪的影响很小，但是有一类冠状病毒发生变异之后，对猫咪是致命的。这种变异病毒引发的疾病叫做猫传腹，致死率在 95%以上，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属于猫咪的绝症，通常的治疗方案是安乐死；3、猫传腹的致病原理未明，普遍怀疑和应激反应、高密度饲养有关；4、利用人类针对非典肺炎的研究成果，美国加州戴维斯大学的Niels C. Pedersen医生和他的研究小组于 2018 年发表论文，宣称药剂GS-441524对于阻断变异冠状病毒在猫咪体内的繁殖和传播有效；5、从论文发布到兽药审批通过，合法合规生产需要很长时间。在这期间，国内的部分人士根据Pedersen医生的论文，开始自行合成GS-441524针剂，并且在市场上进行销售；
6、这种自行合成销售的GS-441524针剂，没有任何合法授权，其中包括专利许可、审批许可、生产许可、销售许可，在兽药领域内依照法律规定可以划归为假药；7、自制针剂问世之后，价格高昂，治疗一只猫的花费在 1 万-3 万元人民币之间。因为利润丰厚，市场需求旺盛，开始不断有人加入制造和销售GS-441524的行列，并且形成了几大品牌。又因为疗效明显，GS-441524甚至得到了宠物医院的认可，或者是专业兽医的推荐；8、根据无法证实的统计数据，经过这三四年时间，目前中国的猫传腹猫咪死亡率已经下降至不足 30%。
看完以上 8 点，相信你也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猫主人会把这些私自制造销售GS-441524的人称之为猫版“药神”。他们的处境，和当年从印度购买抗癌药物绕过合规性要求的那位上海人是类似的。此前，还是上海铁路运输法院，在 2020 年对自行配置并销售GS-441524的冯某等人，判定为制造销售假药，但是最终判处缓刑。而今天的这位胡女士，她的情况又有不同，最大的差异点是她从销售中获利 1000 多万元，并且向海外地区尤指日本进行销售。此刻，我的感受很复杂。因为我经历过一次治疗猫传腹的全过程，也帮助过网友治疗她们家的猫咪（参考《油百万和她的猫》）。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来说，一切看起来都很简单：猫咪死亡率从 95%下降到 30%，这是一件大好事，还需要想什么？而我作为当事人，感受和想法要复杂得多。
首先这件事的合法性合规性存在巨大的漏洞，所以司法干预随时可能落下来，砸到谁头上都是骨折筋断。而且，这样的事情是注定会发生的。为什么会这样说？在中国，猫已经替代了狗，在数量上成为了全民第一宠物。许多其实无力或者勉强可以供养猫的人，例如学生和初入社会的打工仔，也选择了养猫。GS-441524的针剂要求连续打起码 30 天以上，理想时间是 3 个月近 100 天，市场价格无论如何都要过万。那么好了，同样是养猫，同样是猫主人，穷人家的猫只能等死，富人家的猫却可以活命。请问，前者会怎样看这种针剂？是能看到GS-441524的有效性，还是看到它的非法性质？是对这种针剂充满期待，还是对这种针剂以及背后的人充满怨恨？然后虽然GS-441524把猫咪死亡率从 95%降低到了 30%，那是不是还有 30%的猫家长花了数万人民币，买了据称是市场上的特效药，但是最终还是要面对自己家猫咪的死亡？那么，这一部分家长对于所谓的“神药”或者“药神”又是什么态度？你说他们会满意么？你说他们会不会投诉，会不会举报？会不会选择为自家猫咪“伸张正义”？最后还有一件事，是必须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才会知道的。因为GS-441524有利润，因为有一群人卷入这件事情，各自生产和销售，彼此之间构成竞争关系。所以，他们之间也会相互举报。理由有很多，谁率先降价争夺市场，其他几家就要举报；谁口碑销量上涨，其他几家就要举报；谁试图完成合法合规过程，其他几家就要举报。即便是不举报，相互发水贴黑对方是假药、低含量药、无效药的帖子，当初我怕看过几百条，家家名下都有，无一例外。所以看到今天的新闻说，15 年徒刑加上 4000 万罚金，这是相当重的刑罚，一方面我很震惊，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。而我最困惑的一点是：为什么每个人似乎都做了正确的事情，结果却会变成这样？司法机关做得没问题，他们要执行法律，维护兽药和动物安全，保护合法药企利益；GS-441524生产销售商做得没问题，他们的首要目的是救猫咪，利用创新赚钱；猫主人做得也没问题，他们要维护自己家猫的利益，无论从正面还是从反面。但是现在的结果是重判重罚，然后没有了GS-441524，猫传腹的死亡率还是 95%，它本来可以做到 30%。当然有人可以说，为什么不等着正规兽药企业发布正式的合法合规产品呢？这话有道理，但是GS-441524的论文发布时间是 2018 年，现在是 2023 年，合法合规的GS-441524在哪里呢？这个流程本身就很长，谁也都能理解。但是对于一只罹患致死率为 95%的疾病，患病后生存期不超过 60 天的猫咪而言，这个时间是不是又过于长了一些呢？对于具体的某位猫咪的主人而言，这个时间是不是又长得过于残酷了一些呢？而超脱于合法合规性的考虑，单纯来看GS-441524针剂这件事情，它的实质还是一种创新。非法生产商或者说是创业者根据2018 年的一篇论文，先是进口合成药剂，然后是购买原材料自行合成，再然后是根据针剂的效果，进一步研发出了口服药。最后是为了专利权问题，甚至深度合成类似但是并不完全相同的药剂，以此申请合规性审批。这种自发性创新发展和迭代速度很快，在不到 3 年的时间里基本上把猫传腹在中国从绝症变成了一种重病。并且，这样的药剂还做到了对外输出---在全世界其他地区，因为猫咪数量和患病率低下，专利权费用高昂，药企更没有动力去进行耗资巨大且漫长的研发和申请。从来都说企业出海难，然而这些无照无证的地下兽药商却做到了。
所以，GS-441524药剂除了是个法律问题之外，它同时还是个创新问题。就是说，创新面对着怎样的一个环境，这个环境是否安全，这个环境是否友善，这个环境是否宽容。理论上来说，针对一种死亡率 95%的恶性猫咪疾病，应该有一种绿色通道，应该有一种快速简易程序，可以让新药尽快上市，因为再怎么糟糕也不会坏过 95%的死亡率。如果有这样的环境，现在可能国产GS-441524已经在全世界拯救所有猫咪了，而且有可能会成为一个产业。然而，我都不好意思说这个话题。毕竟，这是一个风险投资人都要创业者签订投资无限连带责任协议的时代，何谈什么安全友善宽容？现在，该判的判了，该罚的罚了，秩序恢复了，尊严保全了，投诉满意了。然而还剩下最后一个小问题：那么，谁来救猫咪呢？我不知道，这个世界太复杂，从来都不是从 95%到 30%这种简单算数所能决定的。
标题：《无辜》
创作者：和菜头的小肉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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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rompt：pov shot of 3 cats watching you --v 5.2
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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禅定时刻
《飞行猫》
和菜头的小肉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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